随着中国当代艺术在国内、海外两个语境中的进一步成功,1980年代的文化反思与新潮运动、1990年代的身份政治与跨语境操练,这些曾经激发了巨大创造力的思想模式正在成为昨日黄花。在新世纪的开端,我们正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了我们身处其中的现实境况:在交互文化语境中,文本、图像的迁徙与转义正成为一种常态经验,关系美学正在叫嚣着“内容即语境”(content is context)的犬儒主义信条;在一个全面媒介化的现实中,历史之真或政治之真都变得不复稳靠,未来和历史都已迷失。我们身陷全球转播系统所播撒的恢恢天网,在媒体影像的盛大景观中,现实扑朔迷离,如同迷宫的出路,真相在影像-映像的媒介效应链中被反复折射,我们身不由几地卷入大众传媒所营建的这场“完美的罪行”。 在今天的地平线上,世界成为图像、日常生活成为剧场和景观,而现实却愈加难以辨认。媒介化的现实是不同版本的现实,是多重现实,甚至是不断再生产的和过度的现实。在一个不断繁殖的超级现实(Hyper-reality)中,我们必须承担作为艺术理想的现实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幻灭。 这些严峻的现实问题迫使我们从整体论的文化问题中抽身,返回到日常生活的细节,从横向的关系美学或文化战略中抽身,返回到纵深的对于身边事物的经验。现实迷离难断,我们却欲勉为其难。让我们抛却策略家们高瞻远瞩的望远镜,抛却文化符号和表象政治的诱惑牵引。俯首尘封已久的显微镜,我们得以发掘出另一种视觉、另一种政治。这种政治, 与身份政治无关。 与国际政治无关。 与文化政治无关。 与民主或威权政治无关。 近来,在许多中国当代艺术家尤其是青年一代的创作中,我们察觉到一种强烈的“非符号化”趋势——这种对于文化符号的清洗显然来自一种更加复杂也更加隐性的现实体认,根植于对日常生活的结构性分析和表述。这种体认和表述,确立了我们名之为“显微学”的艺术视野。 “显微学”的任务是在当下中国的日常生活界面上透视出一种现实主义的政治。它所指向的不只是一种显微镜下的呈现方式,不止于一种微观视觉(micro-vision),更是对于被遮蔽隐匿的现实的发掘发显,触及当代生活的微观政治(micro-politics)。在这里,身体经验中蕴涵着权力系统,家庭中隐藏着政治结构,每个个体都被纳入社会有机体的构造之中,甚至每一次冲动、每次抒情都从属于隐形的话语组织程序。 “显微学”显示出中国当代艺术家对于全球主义文化政治与后殖民主义的疲惫。在纷乱涌现的现实经验中,他们已经主动更新了问题的界面。在此,“显微学”是一份抵抗符号化的艺术政治的宣言,是一次超向现实内部的航行,是淹没在日常汪洋中的小小雷霆。它所呈现的,是没有中国符号的中国当代艺术,是由细节政治和深层政治构筑起的“非他者”的现实,是我们忽略已久的周遭世界,是在遗忘与误解中、在超级现实(Hyper-reality)中再生的现实主义,是宏大的总体叙事破灭后我们仍旧能够加以想象的一个微小的乌托邦(micro-utopia)。